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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见:怎样理解抽象艺术

2017. 5.25 于墨尔本

 

       

        本科课程的最后一个学期,逃离了艺术理论和冗长的写作,选了一门艺术实践课:抽象创作。一是因为大家都很推荐教授这门课程的老师;二是因为自己一直不能很透彻的理解抽象作品,所以想通过创作更真切地去体会。虽然我是学习艺术史的,但我学艺不精,所以也和大家一样,看到一件艺术作品,心里时常会想,“这不就是一堆垃圾吗……”。

 

        普通的观众往往会感受到与艺术世界的隔阂,而这正是我们无法理解艺术作品的首要原因,即观者自身否定了自己的感受。这种隔阂源于方方面面。比如,就单个的艺术作品而言,有阶级性也是很常见的。一是源于作者的身份,二是源于目标观众、受众或作品创作原型的身份。这种阶级隔阂会对理解作品造成障碍。而且,恰恰在我们的时代,分析和诠释作品的权威绝大部分掌握在所谓的知识阶层的手中,而不是在大众的手中,这就造成了另一层面的阶级隔阂。艺术品必须放在美术馆里,贴上白色的卡板,写上莫名其妙的文字,才得以在大众认知中被定位为艺术品。而且美术馆大多被设计成有歧视感的地方,充满设计感的装潢,警卫,围栏,作为艺术园区的景点,简直是资本主义的代名词。同一件东西倘若躺在那间美术馆门口的垃圾桶旁,恐怕就鲜有人会意识到它是可以作为艺术品的了。一旦我们作为普通的观众,把我们理解一个作品的权利交付给那些理论家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感受到自己与艺术作品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而这种对自行阐释作品权利的舍弃其实是有史可循的。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历史上都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将艺术作为上层社会独享的领域。或者说,也唯有这些部分历史留存下来。再加上时间流逝和地域之间更广泛的文化交汇,当时广为人知的知识如今可能是唯有考古或者历史学家才会去挖掘的只言片语,而在西方流传的圣经和神话故事则不为东方人所熟知。这些种种原因,使得我们在了解过去的作品的时候,不仅仅需要视觉审美(或者其他感官的刺激),还需要了解历史和其他民族、地域的文化,甚至是艺术家本人的生平、偏好。这些知识的空缺会给解读作品带来巨大的负担和困难。但即便如此,值得提出的是,艺术这个概念本身是没有阶级性的,艺术本身是属于每个人的,就好像穷困的民族自然会演化出许多烹饪动物内脏和骨架的手法,没有钱权的艺术家和受众,也可以找到唯独属于他们的素材和媒介。每个人都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美学价值,而且,这种诉求也是一种必然,我们每个人都一定会在生活中有自己的审美诉求。

 

        虽然说解读艺术作品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有着种种障碍,但是,恰恰有一种艺术,与任何的观众都是没有隔阂,却又与此同时,最为人们所不解。那就是属于我们自己时代的艺术,比如行为艺术,比如当代的抽象艺术,比如装置和其他综合媒体的作品。虽然过往的艺术很难理解,但我们知道通过追溯历史和文化就有迹可循,哪怕是20世纪的先锋派(Avant-guard)(比如大家都知道的毕加索啊之类的(他属于立体派,是抽象艺术发展的初始阶段,但不是终极版的抽象艺术),这段时期的艺术还是可以通过学术知识解释的,但事实上这些作品处在颇具争议的现代与当代的交汇处,需要结合两种立场去理解,先不在这里论述);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时代的艺术,要怎么去解读呢:我们的历史尚未谱写完毕,我们的文化更是交汇融合难以梳理。是的,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作品,恰恰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时代和自己本身。幸运的是,也唯独在我们的时代、我们的文化中,我们每一个人作为它的一份子,夺回了我们解读艺术作品的权利。当然,现在也有关于艺术的机构化的议论,认为艺术仍然被相关的机构(institution)比如学术机构、美术馆、政府、拍卖行等等限制,认为我们还尚未夺回我们作为普通的、机构之外的个人,解读和创作的权利。但是那不是我想在本文论述的,而且我认为这一点绝非无法逾越。因为归根结底,不是机构限制了我们,而是我们绝大部分人自己的意识还没有跟上。就如同一直把一只狗拴在灯柱旁,十年之后绳索已经腐朽,但是狗却再也不逃走了。我们只是需要拾回我们理解和创作的能力,以及对艺术的掌控感。我们需要摆脱艺术高高在上的错觉,摆脱艺术的晦涩带给我们的恐惧和被排斥感。过往的艺术可以只属于学者,但是当代的艺术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更是由每一个个体共同编织起来的。当代的抽象艺术,正是这样的艺术,它虽然看似很难理解,但是事实上却恰恰属于我们唯一能真正经历的艺术的范畴。因为,它属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与我们之间没有时空造成的鸿沟。

 

        所以说,回到标题上,怎样理解抽象艺术作品?回答或许会让你更为迷惑:我们不再需要去“理解”了。因为,首先,当我们说“理解”的时候,我们是假定了权威的存在的。而如上段所述,我们在解读当代作品的时候,应当把自己的感受作为第一释义,事实上这些个人的释义恰恰能为作品注入新的血液。我们可以不用看作者之外的任何人提供的信息,而是自己去解读。倘若是好的作品,独立思考得出的释义可以拉近作者与观者的距离;倘若作品不够好,对于观者而言,独立的释义可以颠覆作品,反过来让它服务于观者本身,而从审美意义上来说不再作为创作者的作品而存在。

 

        另一点,更为根本地来说,我们不再需要去“理解”,因为发展到后期终极版的抽象艺术流派,无论是不是当代(“当代”这个定义在学术领域争议颇多),都有一个根本的特点: 抽象艺术不再像它之前的艺术一样是描摹现实之景(mimicking)。与同期的哲学思潮(存在主义,当代佛学等等)一样,抽象艺术家们认为这些我们所见到的现实是一种表象(appearance),而与此同时,真相(truth)却恰恰承载于一切表象之中。抽象艺术家各自用自己的理解和方式,尝试将这“真相”从“表象”中“抽象”(abstract)出来。所以,艺术家从20世纪以来逐渐舍弃了描摹所看到的现实,转而创作能够成为现实本身的作品。

 

        现在说说这个“现实”到底是什么。让我们来想象(不需要想象的人请自行回忆)一下生一个孩子,然后看他长大。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的呢?绝对不是出生的时候,而是长大以后。他是不是总是出乎你意料之外的学习和成长着,变化着,最后成为独立的、自己养活自己的、超越你的规划而生活的存在?是的,纯粹由你产生的,却可以变化、成长、超越想象的东西——除了孩子,还有抽象作品。我们常常看着一个抽象作品然后抱怨“这玩意儿啥意思”,“看不懂”。其实,往往,这些作品的意义正是空缺的。就好像我们习惯追问生活的意义,我们也习惯于给每件作品冠上一个批准它存在、承认它存在价值的头衔。而抽象艺术家正是通过作品的无意义,揭露了万事万物无意义的本质,描绘出了真相,而不是表象。抽象艺术往往通过创作者所规定的法则被创造出来,然后根据这个法则它可以独自(automatically)生长变化,超出艺术家的掌控。比如说,最常见的在我看来比较没创意抽象画就是画一个矩形啊什么的然后涂上纯粹干净的颜色。这个作品的法则就是矩形、颜色,根据这个法则每个人都可以画无数个。所以,我们常常看着某件抽象作品说,“我家小孩画的都比这个好”,这很有可能是事实。再举一个例子,我最近做了一个叫A-Z的书,就是看报纸杂志把所有a开头的字母剪下来但是像削苹果一样不能断,这样剪出来的图案的形状就不再是我决定的而是由规则决定的了,然后再同样把b到z都剪出来贴好。觉得好玩的话每个人都可以做做看会变成什么,还可以把连起来的单词擅自翻译成小诗读读看。抽象作品就是这样可以脱离作者之手无限生长的东西。与抽象艺术相反,它之前的艺术讲求的恰恰是精湛的技艺和掌控(比如色彩,形状等等)的能力。虽然说抽象艺术揭露了无意义的本质,但是就像孩子长大了就会开始反思生活的意义一样,这些作品不会一直保持初始状的无意义。虽说归根结底它可能还是无意义的(这取决于每个人哲学上的偏好,我们在这里无需被言语所限制,因为事实是不会因为言语的使用而改变的),但通过对作品变化的把玩和互动,创作者与观众共同赋予这无意义之物某种现实,并且从出乎意料之处获得意趣。这种艺术作品成为了与我们自身生命同等意义的存在,变化、不确定性、多重性——在对自我意义的追问的悬崖边摇摇欲坠。在抽象派这里,艺术再也不是尝试无限接近却永远只是模仿品的作品,而是能让观者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审美体验的活物。观看和解读抽象作品,事实上等同于一种对自我和自身所存在的世界和其哲学道理的剖析和观察。

 

        到此,艺术的权威早已被解放了。抽象作品或者任何当代艺术作品,都是每个人皆可以创作或解读的,而解读他人的作品往往也是再创作的过程。在我看来,去美术馆里体面的看抽象作品虽然很有小资生活气息,但是就是不如一屁股坐在画室的水泥地上倒腾一堆垃圾来得真切和令人激动呢。毕竟,真正好的作品,能够让人体会到我所说的意趣的作品,并不总是能见到。从权威手里被解放出来的艺术,应该走出美术馆、走出拍卖行、走出晦涩的学术论文,经由每个人的手和头脑,在日常中和我们一起变化成长、新陈代谢,一起发展到出人意料的地步,才更有意趣啊。想象一下,一个墙头天花板床头窗框角落里……到处充斥着艺术的家;一个大街小巷满载着艺术的城市,每个人都可以自由的创作和追求美、或丑、或种种让人意外的可能——这叫人如何感到生活乏味呢?艺术是没有对错的,所以我们只需要感受和玩味、肆意加减就好了,而不要再去寻找什么绝对的标杆,也不要再只懂得聚集在蒙娜丽莎和向日葵的人群外围拍模糊的照片——那绝对比不上你偷偷在谁家车窗玻璃上用灰尘画个抽象画来得更酷、便宜、意趣无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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