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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记之日本

2015.4.26 于墨尔本

 

       

“全都是我的,但无一为我所有,

无一为记忆所有,

只有在注视时属于我。

 

无数,无穷,

但一丝一毫皆各有其特色,

沙粒,水滴

都是风景。

 

我无法鲜明真切地记住

一片叶子的轮廓。

 

问候与道别

在匆匆一瞥间。

 

过与不及,

脖子的一次转动。”

 

                        ——辛波斯卡《旅行挽歌》节选

 

 

        一趟旅程,最令人兴奋的,是启程之前,反反复复地规划、极尽周到地备置;而最令人感到兴味浓郁的,却是在旅程结束,失落、邋遢、疲惫的余波平复之后。至于旅途中确切的感受,其魅力,绝不在于往后回忆中才存在的那番纯粹的美好,而在于一种赤裸而无情的真实,一种五味杂陈的无奈,一种怅然若失与自作多情的煽动。而所有这些,又像是欲待收采的果实,无论青涩、干瘪、醇熟,待到旅途将尽,便被尽数收入坛中,封存。假以时日,总会酿成一坛别具风味的美酒。

        回忆一趟旅程,就如同回放一部曾经快进着、囫囵看完的电影。令人尴尬狼狈而又失望的欲望汇流、集聚,而后消退,在殚精力竭的寂静之后,同一个故事,又重新被记起、被回放。于是许多曾被遗弃的细节,又重被拾起,引发熟悉而又陌生的怅惘;许多曾有过或不曾有过的情绪,又因这时空变幻,笼上了一层美好的柔纱。

        浪潮褪去,当此时,终能够鼓起勇气回忆一段自己曾经怀着复杂的心情经历的时光,如同观望一段虚构于另一个时空的故事。

 

东京,东京

1月10日至 1月15日

        这是一趟还没出家门就开始想家的旅行。一早赶飞机,没来得及吃早餐,去香港机场的路上泛了一袋子酸水。我一直以为它的开头已经注定了它的结尾将不甚幸运,故屡屡萌生掉头回家的冲动。心里也甚是懊悔路线安排的太过匆忙,感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应付不来。自从11月下旬从墨尔本回了深圳之后,就一直极其忙碌,以至于身体不适,早已失去了旅行的兴味,只想在床上睡个天翻地覆,然后再下厨做上几顿暖胃的家常便饭。然而我最终连掉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们先飞行了两个小时左右到达大阪关西机场。再转机到东京成田机场,并下榻9 hours hotel。当时已是我晚上洗漱睡觉的时间了。正如《孤独星球:日本》的作者所言,“日本,这是一个能令最疲惫的旅行者也兴奋起来的地方”。关西机场7-11里售卖的三文鱼饭团,我至今念念不忘,虽然日本处处的7-11都有卖,但我却不知缘何,总觉得唯独那一个是最好吃的,还特意在日记中写下:“关西机场的7-11里满是日本美食(与其他地方的7-11迥异)……好好吃!这是一个好好吃的国家!”。然而,最让人放下疲惫的是那风格极简、一尘不染、形似未来世界的胶囊旅馆9 hours hotel。每个人都换上囚服一样的灰色睡衣、统一的拖鞋,在空间站一样狭小而纯净的空间里,收拾行李、洗漱,然后爬进暂时属于自己的两立方米大小的太空舱。我深深地被日本人的极致做折服,也因而联想到《苍之茧》里的场景。在《Hungry City:Fear of Dirt》里,Mary Douglas写到,城市的人化的架构和其所引至的生活方式带来了恐惧。人类害怕昆虫、害怕泥泞、害怕想象中的细菌——害怕自然界亘古不变的生老病死。正是因此,现代的设计,比如建筑设计和室内设计,也随着人的恐惧变得越来越远离自然,而形成绝对纯净的空间。于是便有了日本这间胶囊旅馆这样的设计:密闭,不留一丝缝隙,空气的湿度和温度仅由空调调节——不允许一点自然的风尘吹入;颜色简洁,冷静——提醒着远离威胁的冷漠,与更古不变的虚无;绝对的干净、整洁、流程化、统一无差别——仿佛带我们走进《美丽新世界》里人人如机器的场景。可是,也正是在这样的空间中,我们,作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将无一例外的感到安全、舒适、美好、无限满意,仿佛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人生而平等”。

        第二天我们拖着行李,乘着空荡荡的机场到东京站的列车,进了传说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东京。将行李箱锁在东京站的储物柜中,便走入了迷宫般的东京站地下街,直到我们找到了东京之旅的真正起点:拉面街。东京之旅在一碗热腾腾的拉面敲锣打鼓般的喧闹中开始了:丸之内;皇居——只有齐刷刷的漂亮的松树;三菱美术馆——正在展出G在Boston看过的展览。傍晚我们搬着行李,爬上陈旧的地下铁阶梯,到了我们在东京的住处:中央区银座和筑地市场附近的一处公寓式airbnb。接下来的几天也就是这样作为一名小资产阶级的消费者过去的。东京的每个区域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只是我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去成关西,所以心目中的关西永远比东京美好。

        或许东京于我而言最有趣味的,无外乎两件事:一,晚上九点的地下铁上,日本男人都是酒味冲天,满脸通红;二,筑地市场来自神奈川的寿司师傅藤田先生,他的名牌上写着,趣味-人间观察。只在这两个短暂的瞬间我真实地贴近了这个城市。

        在东京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雨。

        哪里开始,哪里结束。我们在东京车站买了Tokyo banana,之后在拉面街吃了东京最后的午饭。然后,分别搭上了去关西和北海道的新干线。

 

北海道,函馆

1月15日-1月17日

        在东京与G分别后,就一个人搭新干线向北国的冬天进发。

        雪。认识雪的过程,如同认识一位久仰的人。听说他很久,很久,大家都赞美他,也让我不禁心驰神往。终于有一天,偶然而又预谋已久地,远远瞧见了他,来不及说话,心里惊慌失措得失去了知觉。当时,火车正经过仙台到青森一段。我埋头沉浸在《源氏物语》的古歌里,偶然间一抬头,就愣住了——车窗望出去的景象如同一部破损的黑白默片。起初,房顶上,路肩上,积累着星星点点的残雪,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白的极致;而渐渐地,窗外变成了一片片的雪原,间隙间插着几座寂寞的村落。我所乘坐的东京-新青森的蓝白相间的新干线列车,莽撞地穿行而过,却并没能打破窗外这个世界的沉静。窗外的村落,承载了村人们的家,而于火车上的过客而言,却只是一个模模糊糊近乎于抽象的符号。

        到了新青森,我赶忙提着大寸的黑色行李箱找从新青森到函馆的super-hakucho列车的站台。下了有些黑暗的阶梯,两边站台都停靠着火车。我提着大箱子狼狈地奔走在两辆列车间,一再向零落的不通英文的旅客们和站台的工作人员举着车票手舞足蹈地确认。还有十分钟这趟列车就要开出了,一阵慌乱与奔走后我终于坐稳,长舒一口气。这是一列相对小的列车,有些许陈旧,车厢空荡荡的,我的车厢里只有另外两三位旅客。列车开动了,我拿出笔记本写了流水账日记,然后读起了关于小樽的故事,《情书》,一个很短的故事。但是,当火车穿梭过本岛与北海道间的海底隧道,重新回到地面上的时候,我脑中回荡着的却是川端康成《雪国》里面的那句:“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我几乎是为了这句话而来日本、并决意要写这篇文章的。多么矫情。我意识到,甚至在我还没有踏入日本国界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我刚穿越了海峡,到了北国。北国的列车在雪地里行进,而非新干线那般凌驾于雪地之上。我离雪,好近,好近,却不能及。仿佛是和向往已久的人,擦肩而过了,那么近,又那么远。

        我的确是感觉坐了一辈子的火车。其实,如果不是因为矫揉造作自作多情,一个人旅行并不好玩。对于平时就喜欢独处的人,这样的时刻也并不显得特别惊艳,反而有点失落沮丧。也大概只有在一个人旅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易受触动,却又在内心的最深处如此的无动于衷。终于,经过一整天的火车旅行,我跟随我所乘坐的列车,停在了函馆火车站。我提出笨重的大箱子,畏畏缩缩地站到车门边。“终于要正式的会见这位仰慕已久的人了”,我想。因此我感到紧张,照着昏暗的灯光理了理帽檐下凌乱的发丝,拍了拍羽绒服上的风尘。

         列车门终于开了,一阵冰冷的风拂过脸颊、脖颈,函馆,只下着毛毛雪。原来冬风也可以温柔,而不觉凛冽。车轨上,车站外,屋檐上,路肩上……到处都是残雪,脏脏的残雪。仿佛他第一次,对我说话。如此平庸的开场,反叫人安心——我的心突然就沉静下来了:“啊,你是这样,对,你本该是这样的。”而惊艳之情,几乎要在分别许久之后,在某次回忆之中,才猛然感受到。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北海道函馆站前的Loisir酒店12楼26号单人房的桌前。房间很狭窄陈旧,但是唯一一扇玻璃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壁,算是弥补了小资产阶级旅行者们的一些憾意。从窗户看出去,就是通往函馆山那几列并不宽敞的马路。虽听说函馆夜景闻名世界,却绝不似东京那般大城市纸醉金迷的手笔,大多商铺晚上7点多就歇业了,让我在街上颤颤巍巍的踩着残冰无处可去,只好回到房间来,尝试从一名消费者变成一名生产者。相比于东京,函馆安静的有些寂寥,可以清晰的听到每一辆汽车从马路上驶过的声音。夜空下,整座了无灯火的城市显得异常静谧,函馆山的山体几乎隐没了,只余下山顶那几盏橙色或红色的夜灯,乍一看如同素未谋面的星座,却又近的诡异。或许,这般感受全赖我前一天刚乘新干线从东京到来,尚不能习惯北海道的宁静。

        函馆是旅游业支撑起来的城市,事实上除了旅游业我几乎没有看到其他的经济迹象,仿佛这座城市本没有什么居民,居住的也只是旅游业的工作人员。从函馆市的电车轨边的泥土的色质,温泉乡北海道地底下的热流滚滚就已经可见一斑。做旅行手记的本子,已经有些撑不下的迹象了,只因我什么旅行的痕迹都往里头贴——车票、宣传册、纪念印章、甚至一张在函馆市文学馆偷来的印着石川啄木的小诗的卡片。当此时,我还不知道他为何人,只在看展览的时候略感此人特别;也更看不懂日语。只道是诗中的描写仿佛符合自己的心境,便取了来。也不知道日后是否有机会详实地了解。

 

北海道,登别

1月17日-1月19日

        乘上火车从函馆沿着海岸线,到登别。这个火车站小的有些窘迫,真难相信是北海道热门的旅游景点。到达时,旁晚阴暗的天正下着大雪,我存行李花了些时间,酒店的司机很准时的抛下我走了。由于订不到网上热评的那些温泉酒店,我订了一个并不在温泉街里的小酒店。酒店很偏僻,周围什么都没有。酒店里只有酒后满脸通红调戏女生的日本大叔,没有说英语或中文的游客。

        然而这是我的幸运。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日式温泉旅馆。就是这儿,清晨,日出,海湾,雪地,枯树林,一个人泡在温泉里,泡在这一幅画面里——我找到了人生独处中最圆满的时刻。

        第二天本来要出发去札幌了,结果身体一蹶不振,再在新闻上看到札幌暴风雪,路上的汽车都只能看到车顶了,一时无所适从,便在热评如潮的“大酒店”住了一晚。那个现代化!那个无趣!

        “茶满欲逐客,雪重负归心。”

        这是我在北海道登别的第二夜写下的句子。我回忆起来,以为在登别呆了一个星期,结果写到这儿才发现只待了两天。一个人的旅行,并不是那么轻松愉悦的。而更多的是一种被动的孤独,被动的自我认知和被动的煽情带来的思考。

        19号我决定乘最早的卧铺火车JR北斗星号到东京,然后乘2个小时新干线去看一眼关西大阪、京都。可是还没到大阪,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于是当即生了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回家的心,当时“纵以少年多苦劝,何惮当下无知勇”的决绝都灰飞烟灭了。

        日本是让旅行者向往的地方,因为它的干净和周到,因为它独树一帜的文化。然而这次日本之行,我并没能像行前承诺的那样给大家带回关于日本历史艺术或文学的只言片语。与出行前的踌躇满志相比,本来预计呆一个月却提早两个星期就回家的我,没有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念想,只徒增了一份老套的感慨:无外其志,宁静致远。对此我很是惭愧,但也很是知足。

        今年九月和Lucie约好了去巴黎呆一个月。现在是四月二十六号,我正在学基础的法语和巴黎的食谱。愿一切安好,我还可以去些文学家诗人艺术家们在巴黎生活过的地方,感受人们都曾或不曾感受到的东西。

        创作是要常常练习的东西,不然即使灵感喷涌而出也无从下手。虽然我决意以后不再做纯粹的旅行,而是以不期而遇的方式邂逅一个地方,并且至少呆上一个月,最好是两三年;或是为陪伴亲人好友而旅行。但或许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有所收获。

        渡边淳一曾回忆,“对于我来说,北海道不是像东京人想的遥远地方,不是旅行的目的地。不是他人或者客体,而是我本身。所以我非常喜欢北海道风土。但另一方面,有想要吐掉似的厌恶。令人心情舒畅的夏的清爽,覆盖城镇的雪的洁白,无边无垠的原野的广阔,外地人异口同声地赞叹之种种,对于我却连接着阴暗沉重的记忆。”我记忆中的北海道,竟巧合地与渡边淳一的回忆相重叠。我想,旅行或不旅行,只要在路上的人,总是在会遇到种种美的同时受到痛苦的冲击。人生对于我,或许对于每个人,也就是如此罢了。

        在哪里,在做什么,与谁一起,有什么感受?我们何时不是在旅途上,却总怅然若失的到他处寻觅?这五味陈杂,大概不是巧合。

 

附上小诗:

《Flaneure写生》

 

孤独的时候,她就一个人上街。

“我想吃牛排,逛画廊。”

“嘿,你从哪儿来?”

“一个汉堡,就这样。”

“他摔倒了,一直不道歉,我就是不扶他起来。”

“我最讨厌,人们约会对坐着看手机。”

“啊,终于买到它了!”

“您好,有什么要帮忙?”

 

在城市空间里,

游走、消费和观察

可以让她暂时忘却,

人类孤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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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茶满欲逐客,雪重负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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